来惠州不游西湖,等于白来一遭。每一个静美的日子,或天气晴朗,或雨色空蒙,西湖都是游客或者居惠之人的城市公园。炎炎夏日又至,西湖仍然游人如织。它的秀邃山水,除带给游人清凉,还带有沁人心脾的人文润露。
在历代文人骚客的诗文中,西湖时而变成了“丰湖”,譬如,宋代诗人杨万里到惠州游览西湖时留下一首流传颇广的 “左瞰丰湖右瞰江,三山出没水中央”;西湖时而又变成了“平湖”,比如,清代丰湖书院的首任山长宋湘称西湖 “千顷平湖游者众”。不管怎样,从现在的营建看来,平湖可谓集西湖风景与人文之大成者,集纳了苏堤、孤山、泗洲塔、九曲桥、元妙观、丰渚园、百花洲、红棉水榭等风物,西湖至此,呈现出精彩的画面,犹如国画中的泼墨,一皴又一皴,将西湖极致铺开。
穿越平湖门,游历湖平如镜的平湖,放眼湖光山色、亭台楼榭、洲渚鸥鹭,终觉千年西湖,守候着古惠州,传承着生态与人文密码。
舆地总志
在惠州人以及无数游客心目中,西湖的正门在平湖。很多人认为这约定俗成,因为历代游西湖者,大多是从平湖门出发,或漫步笔直苏堤,或放棹平湖水面,慢慢深入西湖美景。
然而,这应该是地理位置决定了平湖门成为西湖千年不易的主出入口。清初惠州人庾熙在《西湖赋》中说:“城傍湖东兮,城之所以立也;湖在城西兮,湖之所以名欤。”这两句诗明白地指出了鹅城与西湖相互依存的紧密关系。
惠州古城的城池建设,宋以前无考,入宋后有城但甚窄小,东北临江,西南止于今市区商业步行街国庆路与五四路,濒临西湖。明洪武三年(1370),惠州开始扩城,到洪武二十二年(1389)竣工,自此奠定了明、清两朝数百年惠州府城的规模和格局,扩建后的明城设置七门,其中,东曰惠阳门、西曰西湖门、南曰横冈门、北曰朝京门,到了清道光二十八年(1848)重修后,西门西湖门改称平湖门(平湖门旧城墙于1958年最后拆毁)。从西湖门到平湖门,是西湖位于城市之西所致,而平湖乃是惠州古城西出口,当之无愧地成为西湖的主出入口。
平湖,北有拱北桥与东江相通;南有苏堤为平、丰两湖之界;西至孤山、准提阁;西北至桃花溪,东与城区相连。据《惠州西湖新志》记载,平湖湖区周长约3.6公里,面积约1.063平方公里,其中水域0.57平方公里,为西湖最大湖区,全区群山环碧,林木青葱,水色山光,渚台亭榭,交相辉映,景色天然。对平湖之大,清代诗人陈恭尹在《西湖歌》写到:“惠州城西数百峰,峰峰水上生芙蓉。西湖之水曲若环,扁舟一支何时还。”
舆地广记
“苏堤玩月”思坡公
任何人都不能抹去苏东坡在西湖留下的脚印,西湖五湖中,也没有任何一个湖像平湖那样,留下北宋大文豪的愁肠足音与浅唱低吟。
千百年来,人们对西湖的保护和经营兴替不断。惠州最早的佛教场所东汉伏虎台和东晋龙兴寺,建于临湖的银冈岭。入唐后,湖区逐步建筑了泗洲塔、天庆观(元妙观)、永福寺等。而西湖第一次较大规模的营建始于宋代。宋治平三年(1066),惠州太守陈偁修筑了平湖堤、拱北桥、孤屿亭、湖光亭、芳芷亭等,西湖的水利和游览设施雏形初现。苏东坡谪惠时期(1094-1097),是西湖第二次大规模营建时期。在苏东坡的主持下,人们修筑了苏堤、西新桥、烟霞堤、放生池、朝云墓等,其间,东坡先生写下大量相关诗文。苏东坡绣口一吐,首称丰湖为西湖,名声扬播天下。从此迁客骚人多会于此,留下多首传世诗篇,成为西湖美景的绝佳注脚。至明清,西湖发展进入全盛时期,晚明诗人祁豸佳来此时,见到的是“平章甲第半湖边,日日笙歌入画船”的盛世景象。
今日游人,依旧在平湖发现了最多的东坡印记。从平湖门进入西湖,迎面是苏堤,苏堤浓荫馥郁,漫步其上,可领略全湖水光山色的绚丽风光,尔后缓缓踏上西新桥,左顾丰湖,右盼平湖,然后再前往,是孤山朝云墓和东坡纪念馆,一路东坡记忆,西湖千年前的低吟回响。
南宋诗人杨万里过惠游湖时,曾发出“峰头寺寺楼楼月,清煞东坡锦秀肠”的感慨,而真正清煞的,恐怕是湖平如镜的平湖夜色。920年前,一颗文坛巨星骤然飞来,照亮西湖上空。北宋绍圣元年 (1094)十月二日苏东坡被贬至惠州,“梦想平生消未尽,满林烟月到西湖。”苏东坡在惠寓居两年又七个月,写下了近300首诗,其中30多首写到月亮,最使人浮想联翩的是《江月五首》,从一更山吐月写到五更山吐月。
“苏堤玩月”由此为西湖古八景之一。清雍正年间,惠州知府吴骞见到此情此景,忍不住赋诗曰:“茫茫水月漾湖天,人在苏堤千顷边。”此外,平湖明月湾景点又被称“平湖秋月”。平湖与月亮,造就了水天一色、上下寒光之景。
宦海沉浮,苏东坡从惠州再贬南海,但他从未离去,“从此西子美人,翩来越国;东坡居士,常住惠州。”当“一更山吐月,玉塔卧微澜”成为平湖绝唱,东坡化身婵娟,夜夜守候西湖,至今让惠州人热爱与怀念。
“每逢暮雨倍思卿”
当年苏东坡被贬至惠州时,年近花甲,妾侍王朝云始终如一,追随着苏东坡长途跋涉到了惠州。苏东坡深有感叹,曾作一诗:不似杨枝别乐天,恰如通德伴伶元;阿奴络秀不同老,无女维摩总解禅。经卷药炉新活计,舞衫歌板旧姻缘;丹成逐我三山去,不作巫山云雨仙。
天意弄人,王朝云在惠州时遇瘟疫,身体十分虚弱,终日与药为伍。王朝云最终耐不住岭南闷热恶劣的气候,带着不舍与无奈溘然长逝,年仅34岁。王朝云一生向佛,临终前她执着苏东坡的手诵《金刚经》四偈:“一切有为法,如梦幻泡影,如露亦如电,应作如是观。”
苏东坡尊重朝云的遗愿,将她葬在西湖南畔的栖禅寺的松林里,亲笔为她写下 《墓志铭》,铭文也像四句禅谒:浮屠是瞻,伽蓝是依。如汝宿心,唯佛是归。在红颜知己离去的日子,苏东坡不胜哀伤,除写了《朝云墓志铭》、《惠州荐朝云疏》,还写了 《西江月·梅花》、《雨中花慢》和《题栖禅院》等许多诗、词、文章来悼念王朝云。苏东坡还在墓上筑六如亭以纪念她,并亲手写下楹联“不合时宜,惟有朝云能识我;独弹古调,每逢暮雨倍思卿。”亭联不仅透射出苏东坡对王朝云一生坎坷际遇的感叹,更饱含着他对一位红颜知己的无限深情。
苏东坡与王朝云相识与杭州西湖,南谪惠州后,常与王朝云或漫步或泛舟西湖,回忆杭州时光,也常用杭州西湖的地名为惠州西湖的山水取名,西湖孤山这本是两人的得意之作,不料竟然成了王朝云孤寂长眠的地方。
然而,千百年来,孤山不孤,历代对孤山都有虔诚的修缮。清嘉庆六年(1801年),大守伊秉缓修朝云墓,补书苏轼所为墓志铭,刻石征文。当年孤山的栖禅寺已不复存了,朝云墓、六如亭也几经修建。上世纪80年代,东坡纪念馆在孤山上建成,东坡雕像矗立馆前,东坡与朝云,再一次在孤山相遇。
而在民间,惠州人常于每年农历12月5日朝云诞拜祭朝云,亦有用民间做会的形式予以悼念,形成一种有特色的民俗祭奠活动。
平湖放棹游名胜
历经千年,西湖何止只有东坡与朝云,每个洲渚和每片水域,都写满诗意。
在烟波浩淼的西湖面上,洲渚星罗棋布,一列列堤桥,把湖面分割成五大部分,构成“五湖六桥”的形势。碧波荡漾的平湖上点缀着点翠洲、芳华洲、百花洲、荷花亭、红棉水榭等好几个洲岛。其中点翠洲和红棉水榭最引人入胜。
点翠洲在平湖西南,是平湖中最大的一个岛屿,宋代时已有名,州守陈偁在这里筑孤屿亭。1913年为纪念辛亥革命惠州“马鞍之役”的死难烈士,在洲上建了留丹亭。留丹亭朱梁碧瓦,气势轩然,洲上浓荫楚楚,花木回环,“留丹点翠”被认为是西湖最胜景。点翠洲南有九曲长桥与湖岸相连,北径贴水而过的偃龙桥通芳华洲。红棉水榭则位于平湖东面,“花洲峙其北,点翠临其西”,与点翠洲遥遥相对,岛上几株苍劲木棉树,撑空挺立。春日,木棉花怒放,红艳逼空,人说“湖之胜以红棉水榭为最”。
《东江时报》记者翻阅文献发现,古时人们游历西湖大多靠脚去丈量,到了近代较为潮流的游湖方式变成了船游,这在惠州文史界今年收集的晚清文人高承瀛《粤游见闻》日记、民国《学生》杂志《惠州西湖游记》等文献中都有具体叙述。
这条经典船游路线是这样的:在平湖门雇画舫,眼前“亭台桥塔,历历如绘,中流放棹”,先后游历“船亭”红棉水榭、明月湾、百花洲、元妙观、芳华洲、丰渚、准提阁、孤山、丰湖书院等风景名胜。平湖门画舫,成为船游始发站。
相比今日之游客,近代游客游历西湖,从平湖门租船出发,在宽广的湖面一游便是一天,朝发夕回,无数人会如高承瀛这般感慨西湖夕照:“落日返照,明波瑟瑟,无限楼阁,若远若近,四周远眺,真乃一幅画图。”
如今,游客到西湖,大多西湖漫步,也有体力充沛者喜欢到湖面泛舟。租赁画舫游历全湖者,毕竟是少数。
近些年,随着丰渚园的开放,一条新的画舫游线又形成,那就是从丰渚园出发,游历鸟岛、点翠洲、芳华洲、苏堤等地。这条新船游线的形成,得益于晚清惠州著名诗人江逢辰,因为丰渚园的原型,是纪念这位才子的“江孝子亭”。
丰渚园位于平湖西北,为一小屿,三面环水,风景甚美。此地旧名鲇鱼墩,渚上先有亭,民国时期为纪念孝感动天的江逢辰而改建江孝子亭,新中国成立后,又改建为荷花亭,此后逐渐改建成丰渚园,并于2009年开园。这个充满诗情画意的岭南古典式园林,为西湖平添新景,连通西湖各景点的船游路线,也应运而生。
五贤祠毁于战火
从某个层面上讲,西湖是惠州城的风景之最,也是惠州人文涵养之地。在古代,灿若星辰的文人,在湖边或诗情迸发,或埋首著书讲学,或隐居泼墨挥毫,传播人文与艺术的形式不一而足。从平湖曾经存在过的五贤祠、昭忠祠、节孝祠、韩侯祠、景贤祠、祝枝山故居、天泉书院、罗浮道院等场所,可以一窥平湖文教之盛。
到明代,惠州迎来了办学高潮,历时几近百年。《惠州文化教育源流》一书记载,这一办学高潮,是以名儒自创书院宣讲湛、王心学为主要标志,书院数量之多,师儒水平之高,追随学子之众,科举功名之盛,前所未有。这是惠州古代文化教育最为繁荣,思想学术最为活跃,社会文明成果最为丰硕的黄金时段,其深刻之影响贯穿晚明直达清初。“惠阳讲学前朝盛,粤派王门自此开。”晚清惠州名士江逢辰吟咏西湖永福寺的这两句诗,正是对此而感发。
这波文教高峰的弄潮儿,无疑是晚明“湖上五先生”。所谓“湖上五先生”,指的是朝惠州在官绩、文化等方面有突出业绩的叶萼、叶春及、叶梦熊、李学一、杨起元五人,他们都受益于明代惠州文教之盛,晚明“湖上五先生”中至少有四位,即叶春及、叶梦熊、叶萼和杨起元都有在西湖永福寺读书讲学的经历。
今日惠州宾馆,乃是五贤祠所在地。明代李学一在平湖披云岛开辟私家园林西新园,该园四面环湖,近城市而有一水相隔,以堤桥(苏堤、西新桥)与西湖孤山相牵,位置优越,风景秀美。园内有留书楼、浩然亭、放生池等,“垂杨修竹,稠叠绿荫,可以避暑。”“西新避暑”后为惠州西湖胜景之一,与此园有莫大关系。清代雍正二年(1724)知府吴骞集郡人议,披云岛西新园(即今惠州宾馆)建“五先生祠”,合祀叶萼、叶春及、叶梦熊、李学一、杨起元,更增添了西新园的历史人文气息。
然而,抗战时期,西新园被毁,五贤祠也最后坍塌。该祠是惠州宝贵的文化遗产,如果能像东坡祠这样劫后重生,那将又是这座城市和西湖的一件盛事。
谈故说新
鹅城西湖如生命共同体
西湖原来不是湖,只是洼地,惠人始营划于晋代,宋朝以来,经历代官府和民众开发、整治而初具规模。惠州西湖幽深曲折,淡雅秀邃,出落得一副清新自然之态。同时,惠州的城市建设从惠州古城开始,几乎与西湖建设同步,城与湖是密不可分的生命共同体。
不过,在多年的城市建设中,城进湖退,这在平湖湖区有所表现,比如,平湖桥(公卿桥)以及平湖城门被拆除,湖湾被切割,风景几度沉浮。
在潜心研究惠州文史的学者琶洲心中,西湖在长期营建过程中,积累了不少成功的经验,也有一些失败的教训,其中,平湖明月湾就是很好的例子。
明月湾位于西湖东畔,因其“纡回数十丈,弯环如月”而得名,在北宋创建,是四时观湖、中秋赏月的理想去处。
琶洲介绍,这一处颇富诗情画意的地方,在发展过程中却是几经折腾,明嘉靖年间,有惠州卫官占明月湾为墓地,又围筑湾前湖面为私家鱼塘,引起公愤,后明月湾恢复原貌。“清末湖边有水楼数十座,饮宴称盛,画舫游艇,均入画图,民国后均绝迹。”抗战时期,惠州茶楼多在此搭建临时竹棚作半露天廉价茶座。上世纪50年代末,为扩建环城西路,茶寮被拆迁,只保留临湖部分土地筑建仿古水榭式茶厅。
琶洲说,“文革”期间,明月湾茶厅以北大片绿地被征用,建起一座惠州大厦。该大厦体量巨大,干扰行人观湖的视线,打破了湖区的宁谧与和谐。上世纪80年代中,又与外商合作,拆除明月湾茶厅兴建园林宾馆,后因故中途停建,已经浇注成型的水泥梁架,成了不堪入目的烂尾楼。上世纪90年代初,政府下决心彻底恢复明月湾原貌,斥资数百万元,费时半年,用定向爆破的方法拆除惠州大厦以及上述烂尾工程,拓地7000平方米营建明月湾园林。园中广植树木花卉,筑建雨亭画廊,明月湾重获新生。
“明月湾成为惠州人和游客留连忘返的地方,有关部门这种知错必纠的勇气和壮士断腕之气概,让市民刮目相看,也给后人以教育和启示。”琶洲说。
记者手记
保护经营西湖还要更高标准
脚踏苏堤,抚摸西新桥的桥墩,东坡与朝云的故事广为流传。平湖的宽广,曾抚慰和接纳宦海孤臣和落寞文人。而如今,这里依旧是千顷平湖游者众,由这片湖区出发,惠州大地,何尝不是五湖四海之人心灵安顿之所,无数人成为了心情舒畅的游客,也有无数人,成为了一名惠州人,以惠州为生活甚至终老之所,这些人,无疑比当年未能实现在惠州筑屋“以作终老计”的苏东坡幸福。
“一自坡公谪南海,天下不敢小惠州。”当今人登上丰渚园畅远楼,能望见平湖小岛鸟屿,岛上翠练重重,郁郁葱葱,白鹭、鸬鹚等多种鸟类在此筑巢,俨然一个小鸟天堂。每当日出日落,鹤鹭齐鸣,漫天飞舞,遂成一幅祥和宁静之百鸟图。身在西湖山水中观鹤鹭群舞,西湖的生态环境令人欣喜若狂。不管是候鸟或留鸟,都在西湖找到了心灵栖息之所。历代寓惠的往圣前贤与当前勤勉奔忙于惠州大地者,何尝不是一只飞鸟?众人所追求的,又何尝不是一个心灵安居之所?
以平湖为代表的西湖,从古至今,生态与文教相得益彰,社会的知识精英钟情于西湖,犹如时刻都在传承与重起古循州文化的绚烂,他们的胸怀,比平湖更为宽广。
晚清以来,西湖被蚕食强占,面积缩小,风景多有湮没。纵然今天千顷平湖游人如织,但若只沉湎于“暖风熏得游人醉”,那将辜负了西湖的山水美意。以更高的标准去保护和经营西湖,挖掘其生态与人文的意义,将能为惠州加分。
下期预告
入宋之后,“鹅城万室,错居二水之间”,惠州人口日益稠密,开始有目的地改造和利用西湖。他们筑堤截水,“湖溉田数百顷,苇藕蒲鱼之利,施于民者丰矣,故谓之丰湖。”西湖原谓丰湖,是惠州最早、也是最大一项造福渔农的水利工程。而后,丰湖机缘巧合地与书院结缘,一度成为惠州乃至广东的精神文化殿堂。更多内容,请留意下期《惠州舆地纪胜·西湖图志》之丰湖篇。
(惠州市岭东文史研究所对本栏目提供史料支持,特此鸣谢。)
本版文字 《东江时报》记者侯县军
本版图片 《东江时报》记者方炳徐 摄